夏金桂之死

“我打死你个骚蹄子。你以为治死了奶奶,串掇太太抬举你,你就能当正头奶奶了,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宝蟾双手揪住香菱的头发使劲地往下扯,香菱一再地躲让,泪落纷纷,“我真的没有,你冤枉我。”

“是你把那碗药抬给奶奶的,有什么好狡辩的?骚蹄子,浪丫头,奶奶还没死透呢,你就又急着爬床了。把你宝蟾姑奶奶往死里踩啊,别以为有太太撑腰了不起,我已经往夏家送信了,不信治不死你个丫头。”

香菱一味哭哭啼啼,别无他法。

“好了,住手。”

只见那边一路分花拂柳,袅袅娜娜地走过来一群人,打头的是宝钗,后面跟着一群面生的婆子。

“夏婆婆,您来啦,可有人给我们奶奶做主啦。”宝蟾放开香菱,一面掩泪,一面扑过来跪在夏婆婆面前。

你道夏婆婆是谁?

她原是夏金桂的奶娘,原本年纪大了,在京城荣养,没想到金尊玉贵一般养大的姑娘,还没嫁进薛家两年呢,就横死了,怎不令人痛心。

“宝蟾丫头,有什么冤屈,尽管说出来,等我禀明了太太,必不让你委屈。”夏婆婆一面拭泪,一面瞄着香菱,势要宝钗给个交代。

“夏婆婆,为了嫂嫂的事,我们太太已经病了好几日了,哪里有空管哥哥后院这些事,宝蟾一味胡搅蛮缠,一味胡说。”

宝钗唬了宝蟾一眼道:“嫂嫂病了,原本太太请了好几拨医士,可嫂嫂总说自己是肝火过旺,内外不调,要好好将养,无需喝药,可嫂嫂一味与丫头们使兴弄气,把身子做养得更坏了,夏婆婆可不能听信一个丫头胡说。”

“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吗?当初我们好好的姑娘,怎地身子就坏到这种地步啦?薛家总要给个交代啊。”

“夏婆婆要怎的?”宝钗柳眉紧皱。

“开棺起尸。”

你道怎地,原来夏婆婆老底里是个仵作娘子,验尸是一把好手。

这本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夏家执意如此,否则只能报官,实在丢不起这个人,薛家只能同意。

如是过了几日,夏婆婆的院子里突然爆出打杀之声,夏婆婆要把宝蟾打死。

原来夏金桂是被慢慢毒死的,谁能天天接触夏金桂的药啊?还不是宝蟾吗?

“婆婆,冤枉啊,真不是我。”哭声震天动地,宝钗扶着薛姨妈也来了。

“太太、姑娘救我。”宝蟾膝行到薛姨妈面前,使劲磕头。

“我是猪油蒙了心,可是慢性毒杀奶奶,我不敢啊。那天,奶奶叫我过去整一碗毒药给香菱吃,我不知道怎么会是奶奶毒死了啊。”宝蟾嚎啕大哭,“我害怕呀,才想出这个馊主意,嫁祸香菱啊。不是我啊。”

“住口,你个叼奴。薛家亏待你了吗?把你放在奶奶身边是要好好劝诫她的,你倒好,妄想爬到主子头上去,索性毒死了你们奶奶。”宝钗推开宝蟾,拉出自己被宝蟾抓住的裙角。

“亲家姑娘,你话说的有点早吧,慢性中毒这事先慢点说,宝蟾说的那毒药哪里去了,显见的是有人把它调换了,弄死了我们姑娘。”

“也许是老天开眼呢,让恶人自己把自己毒死了。”莺儿听不下去,不知什么时候从宝钗背后探出来头来插嘴。

夏婆婆厉眼一扫,莺儿缩回了头:“亲家太太,现在也别无他法,先把丫头,主子们的屋子都搜一搜吧。”

薛姨妈无法,只得同意。

好半天过去,夏婆婆身边的小丫头们终于回来了。“婆婆,都搜过了。香菱那里没什么东西,倒是我们姑娘那里有一个盒子,藏在梳妆台的夹缝里,我们打不开,就回来问问婆婆,要不要打开?”

“打开。”夏婆婆雷厉风行。

几个丫头轮番上阵,把锁撬的七歪八扭,总算弄开了。

只见夏婆婆从盒子拿出一张纸,瞄了几眼,马上重新放回盒子里,盖上,把盒子放在了手边。

“都是我们姑娘平日里写的诗,让老婆子带回去,留作念想吧。”

“夏婆婆—”,薛姨妈想插话,宝钗过来扶住她,“妈,这是她们夏家的事,我们别管了,宝蟾也让他们带走吧。”

“可是—”

宝钗的话提醒了夏婆婆。

“亲家太太,都是宝蟾弄出来这一堆破事,您看,我还是把她带走吧,也不给您添堵了。来人,把宝蟾的嘴堵上,带走。”

夏婆婆就这样风风火火地走了。

“宝钗,这是怎么回事?”薛姨妈真是看不懂了,明明来兴师问罪,不明不白就又走了。

“妈,您别管了。走了总是好事。”

“别把你妈当老糊涂,那盒子里是什么?不说出个子丑寅卯,后面还不知怎样呢?那夏家能是好相与的?妈都看见了,那个盒子就是刚刚莺儿藏在袖子里的,怎么跑到金桂屋里的?”

“太太,你别怪小姐了。”莺儿慌忙跪下,“都是那夏金桂,心术不正。那天,香菱看见夏金桂偷偷勾引二爷,跑来告诉了姑娘。姑娘留了心,发现二爷果然和大奶奶勾勾搭搭。姑娘没法子,才让香菱换了几味药材,想着让她没力气勾搭人,真没想毒死大奶奶啊。”

“混帐东西,把薛蝌叫过来。”薛姨妈气了个倒仰。

“妈,您先歇歇。”宝钗一面给薛姨妈顺气,一面说:“二哥来了,也是没脸,何苦呢?想必夏家也不敢再来。我偷偷杜撰了一些夏金桂写给二哥的信放在盒子里,夏家想必也没脸来闹了。”

“好姑娘,都是你哥哥们的错。现如今,要你来当这个恶人。”薛姨妈泪水涟涟,拉着宝钗的手。

“妈,快别这么说。我真没做什么,夏金桂真不是我毒死的,我也不知她要毒死香菱,香菱怎么死里逃生的,我也不知。”

薛姨妈看向香菱,“太太,我也不知啊。那天,奶奶让我去喝茶,我就去了,后来,二奶奶的丫鬟送了梅子糕来,我因不喜欢梅子糕的酸味,勉强吃了一口,都吐了出来,吐的酸水都出来了,奶奶就让我走了。半夜里奶奶把我叫去,我一看,满床的血,显见的是落胎了,奶奶不让我说,我就没说。折腾了半夜,奶奶却是去了。”

“呆香菱,她不让你说,你就不说啊。”莺儿用手戳香菱的头。

“大爷许久没进奶奶的房了,这孩子哪里来的,说出来大爷也没脸啊。”

“唉,好孩子。还是你懂事。”薛姨妈拍拍香菱的手,“过些日子,我就让你大爷抬举你做个贵妾。”

“好了,你们都吓住了,去园子里耍耍吧。”宝钗让莺儿和香菱去玩,自己扶着薛姨妈回房,“妈,是二嫂吗?”

“谁知道呢?反正现在这个搅家精死了,我们家能好起来就行。”

“是啊,妈要立起威风来,管管哥哥们了。”宝钗和薛姨妈的声音渐行渐远,香菱却回来了。

只见她走到湖边的柳树下,慢慢蹲下,挖开一个小洞,拿出一包用锦帕抱着的物什,展开,轻轻挥手一扬,有什么东西如柳絮一样随风飞舞到了荷花池里。

“香菱,你帕子还没找到吗?”莺儿突然从假山那面转出来道。

“找着啦,就来。”香菱随手把锦帕一团,塞入袖中。

“姑娘说啦,让我们去蘅芜苑,前儿宫里又送了点花儿戴,姑娘不爱这些,让你去拿,以后也好戴给大爷看看。”

“坏丫头,姑娘哪会说这些话,你就编派我吧。”香菱一面作势打她,一面道。

就这样打打闹闹到了蘅芜苑。还没进门呢,就听宝钗冷冷道:“香菱,跪下。你可知错?”

香菱慌忙跪下,“姑娘,可是我做错什么了?”

“好个香菱,满嘴的谎话。你且实话说出来便罢。”

香菱心里发慌,口里只说:“我何曾说过什么,姑娘倒是让我知道。”

宝钗道:“你还装,就刚刚在哥哥院子里,你怎么说的,不爱梅子,吃不得酸味,尽都吐了。你何曾是这么个多话的人,不爱酸味,也从无听你说过。可不是心虚?”

香菱软到在地:“姑娘知道,我何曾是个狠心人。小时,我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哪想到就被人牙子抱走了,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冯公子怜我,又遇上你哥哥这个霸王,强抢了我。这样也好,与姑娘们一处,玩玩闹闹,写写诗,真是我一辈子的福气,哪想到奶奶是这样的人。”

“你们奶奶是怎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怎从前忍得,现下却忍不得了?”宝钗道。

“我肚子里有了。”香菱拭泪。“那天,我恰好经过,奶奶疑心我见到她勾搭二爷,一心除了我,原本我这条命也不值当什么,可是我肚子里那块肉也要陪我一起死吗?我不甘心。”香菱突然站了起来,“凭什么,凭什么每次日子仿佛都要好过起来的时候,我就要从天上又掉进这一堆烂泥里,说什么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可有人想过莲的挣扎?”香菱满脸是泪,“我不甘心。就算我再怎么无能,难道连我孩儿的命都要舍了吗?”

宝钗无言,也是默默拭泪。

“我留意到奶奶的小日子许久没来了,她是为了让我的孩儿为她的孩儿让路,才要除了我,我就这样等死吗?不行,为了孩子也不行。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他不能还没出生就死去。姑娘,您说是吗?”香菱紧紧抓住宝钗的袖子,晃动。

“我跟着黄婆子学过一些药理,每天去院子里挖一些藏红花,磨成粉,掺在奶奶的脂粉里,苍天有眼,那天她终于发作了。”香菱摸了摸肚子“是孩儿想活,保佑我,让我吐尽了那碗毒药。姑娘若是觉得我狠毒,就拉我去见官吧。”香菱放下宝钗的袖子,慢慢跪下去,低下了头。

“呆子,何曾是你的错。”宝钗一面拭泪,一面扶起香菱“想活有什么错,快起来,莺儿扶香菱回房,上一碗燕窝,给我小侄子好好补补。”

眼见着香菱走了,宝钗叹了口气,何人愿当个恶人,还不是逼不得已,要不是为了家族荣誉,她也不想的。宝钗拿起手边的梅瓶,是去年存下的雪水,她轻轻地松手,瓶子碎了,溅起的水花染湿了她的裙角,这水再也不能做梅子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