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
《罪与罚》是一部给作者带来世界性声誉的作品。小说的素材来自当时《时代》杂志连载的一个案例,一位法国青年拉谢尼耶夫因杀害了一个老年妇女而入狱。小说的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是城市里贫穷的知识分子,他只身在彼得堡读书,但因为穷,不得不中途缀学,为了维持生计,而向高利贷者借钱。这时,他的妹妹杜尼亚为了维持家庭的体面,特别是为了哥哥的前途,同意嫁给一个她并不爱的有钱的自私自利的恶棍卢仁,面临着变相卖淫的境遇。拉斯柯尔尼科夫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铤而走险,杀死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太,又把恰巧来到现场的老太太的妹妹杀死。杀人之后,拉斯柯尔尼科夫陷入了严重的精神危机,不断地受到道德和良心的惩罚,最后在亲友的感召下,自动投案自首,并在流放过程中皈依了上帝。
作为一部社会批判小说,《罪与罚》揭露了在沙皇统治下,城市贫民的无路可走。除了写拉斯柯尔尼科夫,作品还写了马美拉多夫一家。事实上,在最初的构思中,马美拉多夫的故事是小说的主体,只是在创作过程中,其重心才移向拉斯柯尔尼科夫,但马美拉多夫的故事仍然具有独立的社会批判价值。马美拉多夫经常处于失业状态,一家人处于极度贫困的之中。在生活重压下,马美拉多夫的妻子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对她信奉的上帝都失去了信心:“上帝啊!难道就没有公道了吗!不来保护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人,你去保护谁呢?……”。她意识到,上帝虽然“是慈悲的,可是对我们却不!”为了不使尚待抚养的孩子们饿死,马美拉多夫的大女儿索尼亚不得不去出卖肉体。最终,马美拉多夫在一次醉酒后,遇车祸而死,他的家人连安葬他的棺材都买不起。通过对城市贫民的描写,作者揭示出,在那样的社会,穷人或者像马美拉多夫那样如猪狗一样死去,或者像拉斯柯尔尼科夫那样铤而走险,或者像索尼亚那样出卖自己的肉体。
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犯罪原因除了为生活所迫之外,同时受到超人哲学的影响。主人公将人分为平凡的人和不平凡的人,而他想从一个平凡的人,变成一个不平凡的人,即拿破仑式的人,做人类的统治者或者做人类的恩人,因此他就去杀人。通过这样的描写,作者批判了超人哲学。但是,犯罪之后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并没有成为超人,而是陷入了深重的精神危机,受到了双重的惩罚。一方面,他因触犯刑律而被判处流放西伯利亚服苦役,另一方面,他经受着良心的惩罚,精神几近崩溃。他非但没有成为超人,反而为自己的犯罪行为所累,不得不时时提防,处处躲避,再也不能与朋友亲人沟通,只能独自承受内心的痛苦,以致无法解脱。引导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出精神地狱的是妓女索尼亚,索尼亚并没有像她的继母卡杰林娜那样由信仰上帝而最终背弃上帝,她虽被压在社会的最底层,被迫以卖淫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但她却始终怀着对上帝的坚定信仰,默默地忍受着生活的屈辱和苦难,成为博爱和宽恕精神的化身。同时她也执着地用这种精神去感化拉斯柯尔尼科夫。在索尼亚的面前,拉斯柯尔尼科夫深感自己的渺小,他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并对她顶礼膜拜。在此,拉斯柯尔尼科夫由对忍辱负重精神的欣赏和崇拜,进而在这种精神的激励下,决心以受难来赎罪,在苦难中洗涤自己的灵魂,最终走向上帝。这种思想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流放归来之后所持政治主张的艺术再现。在与革命民主主义者的争论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持与斯拉夫派相近的“根基论”,认为知识分子不应该脱离人民的根基,应从人民的根基中汲取道德的理想,而人民自古以来是信仰基督和沙皇的,这种信仰有助于现实社会矛盾的解决,即实现人民和贵族之间的和解。在《罪与罚》中,作家也许想表达这样的思想,即与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犯罪一样,统治者也是犯了罪的,如果他们也能像拉斯柯尔尼科夫那样真诚地赎罪,而苦难中的人民都能像索尼亚那样坚忍地忍耐并宽恕造成社会罪恶的人,那么双方终会实现和解,那样,这个社会就会是一个充满了博爱精神的社会。显然,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在此也暴露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的保守、甚至反动。在《罪与罚》里,对话性得到了发展,参与对话的不仅是“我”与“他”,而是由多人构成,形成了全方位的对话。这种对话往往以间接引语的方式出现,读者须认真识别,才能搞清有哪些人物参与其中。下面一段是拉斯柯尔尼科夫接到她母亲的信、得知妹妹要嫁给卢仁的消息后的心理活动:
“显而易见,这儿处于最重要位置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拉斯科利尼科夫。哼,那还用说吗,可以帮助他获得幸福,供他上大学,让他成为事务所的合伙人,可以使他的一生得到保障;大概以后他会成为富翁,成为一个体面的、受人尊敬的人,说不定甚至会作为一个享有荣誉的人而终其一生!可是母亲呢?不是吗,这儿所谈的是罗佳,她亲爱的罗佳,她的第一个孩子!为了这样的头生子,怎么能不牺牲女儿呢,哪怕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儿!噢,亲爱的、不公正的心哪!而且,当然啦:在这种情况下,就连索涅奇卡那样的命运,我们大概也不会不肯接受吧!索涅奇卡,索涅奇卡·马尔梅拉多娃,只要世界还存在,索涅奇卡就永远不会消失!这牺牲,对这样的牺牲,你们俩充分估量过吗?估量过吗?能做得到吗?有没有好处?合乎情理吗?杜涅奇卡,您是不是明白,索涅奇卡的命运丝毫也不比与卢任先生在一起生活更加可憎可恶?‘这谈不上有什么爱情’,妈妈在信上这样说。如果除了没有爱情,连尊敬也不可能有,那会怎样呢,如果恰恰相反,已经有的反倒是厌恶、鄙视和极端的反感,那又会怎样呢?那么,可见结果又将不得不‘保持整洁’了。是不是这样呢?您明白吗,您明白吗,您是否明白,这整洁意味着什么?你是不是明白,卢任的整洁与索涅奇卡的整洁是完全一样的,说不定更坏,更丑恶,更卑鄙,因为您,杜涅奇卡,到底是贪图并非必需的舒适生活,而她那里要考虑的恰恰是饿死的问题!‘杜涅奇卡,这整洁的代价是昂贵的,太昂贵了!’嗯,如果以后感到力不胜任,您会后悔吗?会有多少悲痛,多少忧愁,多少诅咒,瞒着大家,背着人们要流多少眼泪,因为您可不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不是吗?到那时母亲会怎样呢?要知道,现在她已经感到不安,感到痛苦了;到那时,当她把一切都看清了的时候,又会怎样呢?而我又会怎样呢?……关于我,您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要您的牺牲,杜涅奇卡,我不要,妈妈!只要我活着,就决不会有这样的事,决不会有,决不会有!我不接受!”(非琴译《罪与罚》第59-60页)
在这段话里,交替出现的是杜尼亚、母亲、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声音,他们都坚持自己观点的正确性,要说服对方,但又不可能真正说服对方。
如果一部小说在总体上是对话性的,就可称为“复调小说”。巴赫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是“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的真正的复调,这确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特点。”这种小说强调的是作者与主人公之间的平等对话关系,小说中的人物可以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即使这思想是与作者的思想相冲突的。作者以及作品中的人物都没有权力宣称自己的思想是唯一正确的和至高无上的。在《罪与罚》中,几乎每个重要的人物都有自己独立的声音(即意识),他们之间展开激烈的争论,但并不能形成一个统一的意识,这种情况造成了小说思想上的多义性,因为站在不同人物的立场上去看,每种的看法都有其合理性。这种新的小说观念,既反映了古代先哲的影响,即古希腊的先哲们认为真理是在平等的对话中产生的,不同的思想意识的撞击才是揭示真理的基础;也有陀氏流放归来后所处环境的影响,在严厉的书报检查制度之下,迫使作者对所写到的不同思想采取不置可否的态度;同时,这也是文学本身的特点所规定的,即文学的象征性决定了它的多义性。
《罪与罚》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一直是处于不平静的心理状态的,他面临着数次重大的选择,在作出最后选择之前的犹豫与反复,都反映出他内心的矛盾。他为生活所迫预谋杀人,但同时内心响起的是自责的声音:“这一切是多么卑鄙啊。”即使怀揣凶器来到了老太婆的门前,内心仍然有一个声音在说:“不,回去吧。”犯罪之后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极力逃避警察机关的追踪,但在索尼亚的感召之下,同意去自首,但走在半途,他仍不情愿:“不去不行吗?”,“可以不讲吗?”。当被告知真正的凶手已经落网时,他如释重负,起身告辞,但面对索尼亚的时,他又无力抗拒,只好再次走进警察局。即使他最终归依了宗教,同样也经历了艰难的心路历程。
梦是潜意识的藏身之所,是人的潜在意识的象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多次写到梦,且多是恶梦。
小说写拉斯柯尔尼科夫在行凶杀人前梦见自己的童年,梦中一匹小黄马拉着一辆超载的车子,被一群醉鬼肆意鞭打,终于悲惨地死去。显然,这是主人公面临艰难的人生抉择的心理反映。在他的面前摆着两条路,或者像那匹瘦马那样被折磨致死,或者如他所信奉的超人那样铤而走险。事实上,他在生活的重压下,在“超人”理论的诱惑下,最终选择了后者。他虽然杀了人,但并没有如他所期望的那样成为超人,跨越“弱者”与“强者”之间的界线,他仍然留下了这一边,他不能像超人那样对杀人的勾当无动于衷。从精神上讲,他是把自己谋杀了,因此,他注定要不断地做恶梦。在他杀人之后,他在梦中回到杀人现场,看到的是杀不死的一直在对他笑的老太婆,以及满屋和满院子的人,人们的笑声和耳语声充满他的耳际,一只只眼睛都在盯着他。这些梦境的描写有力地揭示了他犯罪前后的心理状态。
当拉斯柯尔尼科夫经过艰苦的内心斗争终于投案自首,并被留放西伯利亚后,他的精神归宿问题并没有真正得到解决,因此,小说有一段写他生病时,做了一个关于世界末日的梦,他梦见人们都失去了理智,互相仇恨,互相残杀,火光遍地,赤地千里,人类与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在走向毁灭。世界末日景象在拉斯柯尔尼科夫心中的呈现,预示了他信仰基督,真心忏悔的精神之路。
严格来说,意识流是指意识在不同时空间的跳跃和流动。人物身处现在,但却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过去和未来,甚至混乱无序,杂乱无章,初看让人不知所云,实际上却是人物烦乱的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对拉斯柯尔尼科夫杀人之后惊魂难定,意识常常飞出天外情形的描写,形成了较为典型的意识流段落。
戏剧化情节。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世界的观察和思考主要集中在同一空间而不是历史时间上。他“几乎完全不用相对连续的历史发展和传记生平的时间,亦即不用严格的叙事历史的时间”,“他总是力图把理解到的思想材料用戏剧对比的形式,组织在同一时间里,使之分散地展现。”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并不注重在纵向的历史时间上发展情节,而是把矛盾冲突集中在了很短的时间内,虽然没有达到“三一律”那样对时间的严格限制,但也足以让读者感受到情节的紧张与压迫感,只要你走进了他的小说里,就会产生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没有片刻喘息的机会。《罪与罚》中的情节,其紧张激烈,扣人心弦,不亚于侦探小说。小说开篇,情节已处于箭在弦上之态,主人公欲实施杀人计划,杀人之后不久即接到了法庭的传票,在警察局他听到别人在议论那场凶杀案,惊悸之下当场晕倒,更引起警探的怀疑,他去凶杀现场却意外被人撞见,索尼亚对他百般劝导,他犹豫再三,终于走上了自首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