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房的抗拆历程
2013年8月1日,对于张安房一家来说,是个终身难忘的日子。
沈家骥,蚌埠市公安局蚌山分局副局长,深度参与此次拆迁安置,对于当天发生的事情,他印象深刻。
“当时开发商的一个工程队,安排一台挖掘机清理南侧的垃圾,但张安房一家认为是来拆房的,极力阻挠,导致管网进不去,附属道路无法施工,一些还原安置好的居民,一直搬不进来。另外,因为张家养狗扰民伤人,派出所接到不下几十次的报警,有的居民写信骂政府无能。”沈家骥说,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区领导顶着巨大的压力,决定强制性施工,要公安维护施工正常进行。
“1日早上八点多,挖掘机已经到位。张安房就点火把,燃火堆,在围墙四周摆四五个液化气瓶,用砖头砸挖掘机,阻止施工人员靠近。”沈家骥说,现场至少有五六十人,20多个民警身穿防护服,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我看形势危急,就要求消防队员,从一侧窗户上架设水管,水枪威力大,很快就把火扑灭了。张掉头就往家里跑,我知道他家里有自制武器,就带着民警冲进去,要控制他,当时跑在前面的是一个刘姓辅警。靠近门口的时候,我在右侧,张安房拎着长矛,作势吓唬我,不让靠近。”沈家骥回忆道。
“现场一片混乱,警方也喷了辣椒水,视线不清。突然,我听到一个女的声音喊‘有血有血’,一听有人受伤,我就顾不得许多了,冲上去将张安房摔倒在地,手中长矛也就脱手了。然后,我看到他小姨子捡起长矛,朝我戳了几下,还好只是把我衣服戳破了。”沈局长说当时的确“惊心动魄”。
“控制下来后,我才知道受伤的就是姓刘的辅警,大腿贯穿伤,带到派出所一问,才知道是张安房戳的。”沈局长说,这次冲突中,包括自己、张安房在内,多人不同程度挂了彩。
“当天就拘留了三个人,张安房、张安房妻子、妻妹,罪名都是妨害公务罪。”沈局长说,案件正在侦查,预计8月底会提交检察院。 张安房提出的六个条件
张楠,张安房的女儿,到2013年22岁。她说自己从13岁起,就一直习惯和见证着父亲的抗争。
“今年以来,开发商、政府多次来谈外婆家房子拆迁的事,我爸提出了六个条件,说答应了就拆。”张楠拿出了一张纸,“这是我爸亲手写的。”
白纸黑字,写着六个条件:
1、抓捕黑社会,追查幕后指使人;
2、按照协议规定给我家办房产证;
3、将我的房屋调至一楼,给我母亲住;
4、哪有违法者不究,反抗者坐牢的道理?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说法;
5、如果政府、公安局能保证我的人身和财产安全,我一只狗都不养;
6、给岳母家开扇门,修无障碍通道,生活设施要保障,房产证要办好,赔偿要到位。
很显然,对于岳母家的这套自建房,张安房有着自己的主意,并获得了家人的支持。
针对张安房的条件,区政府、街道、社区、开发商,可谓伤透了脑筋。博弈之间,当地公安部门也难以置身事外。 “钉子户的要求无法满足”
“张安房的要求那么高,让我们如何能承受?”在蚌埠九通房地产开发公司开发的华美嘉园的售楼处,一说到张安房,售楼处的负责人就摇起了头。
他表示,张安房之所以拒绝拆迁,主要原因就是“拆迁补偿谈不拢”。
据透露,张安房的房子实测面积94平方米,违建15平方米,为了照顾他,当初答应除了按照有关规定补偿其相应房产后,再免费给他租一套房子,供老人有生之年居住。但是,张安房的要求是大家庭中5个男孩子各一套房。
“就是想给,我们也不能给,其他的拆迁户会来闹的。”接受媒体采访的房地产公司负责人说,当地政府有关职能部门也多次出面协调,但未能解决问题。对于张安房的要求,当地政府有关部门同样认为无法满足。
在蚌埠市房地产管理局,工作人员提供了一份2007年出具的有关拆迁安置裁决书,其中显示张安房的房屋建筑面积为104.33平方米,同时,为确定有效建筑面积货币补偿款,有关部门委托安徽中信房地产评估有限公司对张安房的房子进行评估认定:有效房产价款为15.6078万元。
据介绍,2003年,该公司获得了包括朝阳街在内的这块土地的开发权,通过揭牌,公司取得了这宗棚户区土地的使用权,也有拆迁的许可证,“一开始,这个小区有443户,440户都比较顺利地搬迁,只留下了3户,而这3户是张安房和他的亲戚。”这位负责人说。
对于张安房所说的开发商雇人报复一说,该负责人予以了否认。
“当然,张安房也可以选择产权调换,拆迁方提供符合国家质量安全标准的、不少于104.33平方米的产权安置房。另外其临时安置补助费、搬迁补助费、附属物补偿费也会按规定给付。”有知情人透露,“钉子户”的要求无法满足,所以导致双方僵持到现在,根本没有协商解决的基础。 8月5日,蚌埠市召开征迁拆违暨大建设工作观摩现场会,市主要领导实地观摩了全市13个征迁、大建设项目,华美嘉园是观摩点之一。
8月20日,位于蚌埠市胜利中路的华美嘉园小区中,事件中的自建房已被夷为平地,依稀可见断砖残垣,不远处,堆放着拆下来的太阳能热水器和两台发电机。
地面上,一台挖掘机正在忙着挖坑。
“房子是15日拆掉的,现在据讲是铺设管网,建设地下停车场。”张楠说。
紧挨着施工现场的,是11号楼三单元,一楼的房子,两室一厅,据讲就是安置给葛老太家的,已经定下来了。
房子经过简单的装修,里面堆满了搬家物品,杂乱不堪。
1日被抓,15日房子拆掉,时间间隔两周。
据张楠介绍,这期间,街道、社区和开发商多次上门做工作,张安房的大姐张秀英作为谈判代表,重提6个条件,并要求放了刚抓进去的三个人。
结果可想而知。
“15日上午8点多,街道办崔主任、社区杨主任带着拆迁人员,开始抬东西,人不愿走,硬抬走的,因为我外婆年龄大了,心脏装了起搏器,有糖尿病,怕出人命,当时120就等在门口。”张楠说,父母被抓后,当时屋里,只有外婆、舅舅、她和表弟,老弱病残的,根本没能力阻拦,只是偷偷拍摄了当时的情况。
“几个人把我抬出来,差一点把我捂死了……老家具也毁了,电饭煲还是新的,也没有了,一堆新的盘子,找不到了……”此时,躺在床上的葛老太自顾自地嘟囔着,一度潸然泪下。
是不是强拆?有没有协议?张安房家人和开发商各执一词,几经调查,也难解真相。
但可以肯定的是,9年的漫长坚守,两入囹圄,张安房的抗争,代价惨重,多败俱伤。
旷日持久的钉子户生涯,给自己,给子女,给家庭带来了浓浓的阴影和深深的烙印。
对于这样的结局,当地一副局长对张安房给出了自己的评价“可怜、可恶又可恨”。
而在女儿张楠的心中,张安房执拗而坚定,更看重尊严和合法权益,甚于生命。 在张楠、王金祥、张安房大姐张秀英的眼中,8月15日,葛老太房子被拆,属于违法强拆。
“我外婆、我舅舅一直都没跟他们签什么协议,拆迁当天,他们也没出示任何证件,就派人搬家具、拆房子。”张楠的这种说法,王金祥也进行了强调印证。
法律人士表示,根据相关国家规定,如果双方没有达成拆迁补偿协议,作出房屋征收决定的市、县级人民政府不能自行决定强制执行,而必须依法向人民法院提出申请,由人民法院审查后作出是否准予执行的裁定。
8月20日,在媒体多次询问蚌山区政府、黄庄街道,得到的答复都是“应该有协议,没有协议是不可能拆的,具体是开发商那边和拆迁户签的”。
倘若果真签有协议,应当一式两份,拆迁户也有一份。但是王金祥、张楠等人,坚持说“一直没谈拢,根本没签什么协议”。
8月21日,该公司一张姓主任说,公司负责人不在,据他所知,双方已经签过了协议。
22日上午,当媒体再次来到九通公司,一番交流后,张姓主任答应帮忙联系相关人员。随后,张主任当着媒体的面拨通了一陶姓经理电话,称其参与拆迁。
通话中,张主任反复称“我听说是老太太按的手印”,而陶姓经理首先肯定协议存在,但具体是谁签的协议,回答则含糊其辞,前后矛盾,开始称“他们家人都签了,她儿子、女儿签的”,后来又称“老太太没摁手印”。
到底有没有签补偿协议?面对媒体的疑惑,王金祥16岁的儿子王克凡提供了一个细节,证明称即使有协议,也是别人强迫的。
“我奶奶被人抬进来后,当时我看到几个人,把我奶奶手抓着,往几张纸上按手印,按的什么我不太清楚。”王克凡说,奶奶不识字,耳朵也聋了,根本不懂协议的事情。 张家十条狗的命运
在张安房的抗争中,狗是他最大的帮手。
据张楠介绍,家里最多的时候养了12只狗。“有一只藏獒,一只狼狗,还有草狗生的窝狗,中间有死的,我爸就再买新的。”
除了狗以外,张安房在岳母家的自建房里,继续配备摄像头、发电机,还圈了一个一米多高的围墙,放了几个充满气的液化气罐,还准备了应对辣椒水的防毒面罩。
张安房没事的时候,就训狗护院,所以这些狗对陌生人特别敏感,旁人根本不敢接近。
“每年花钱买狗,喂狗,加上咬伤人赔的钱,加在一起,至少有两万。”张楠说。
狗既多又凶,扰民伤人的投诉不断,这让辖区警方决心清理。
早在7月10日,沈家骥副局长就找到张安房商量狗的事,要求张自行将犬只移走,但是张安房表示,移走可以,必须答应之前提的六个条件。
于是移狗工作搁浅。直到8月1日的冲突爆发。
“混乱中,10条狗都被放出来了,当场被人打死了几只,其中包括狼狗,其他冲散了。那只藏獒受伤后,晚上死了。还剩下四条狗。第二天,沈局长带人来拉狗,我说自己处理,三只让朋友拉走卖了。我向沈局长提出,老弱病残在家,不安全,留下一只狗看家。他答应了。”张楠说。
8月20日,在老人被安置的一楼,看到了仅存的那条狗。它被链子拴在楼梯边,瘦弱不堪,显得很孤独。 从2005年到2013年,作为钉子户 ,张安房已坚守9年。
九年来,张安房的生活变了。每天,天刚亮,他就要烧狗粮。中午,他要拉着三轮车,去几百米外接水。这些事儿,都是拆迁前不曾有的。
在抗拆的第五个年头,张安房的父亲死在老屋。
更糟的是,他的抗争维权变得越来越孤单。不仅两陷囹圄,而且曾经支持他的兄弟,已与他疏离;曾经理解他的邻居,对他颇多怨言。
九通房产公司一负责人说,开发商也是受害者,因为还有拆迁户没安置,公司每年还要支付十几万的安置费。
对于当地政府而言,为顾全大局,既要顺利拔除“钉子”,又要承受居民的怨言,同样苦不堪言。
无疑这场跨越9年的维权已成为一个难解的僵局,且多败俱伤。
21日,在媒体采访中,沈家骥副局长也谈了自己的感受。
“听说张安房岳母家房子最终被拆,我感到很惊讶。我起先认为房子肯定不会拆,因为当时协议根本无法谈成。”沈副局长接着表示“既然拆了,肯定是达成协议了,具体怎么达成的,是街道和开发商的事情,具体我就不清楚了。”
话题一转,谈及张安房其人,沈家骥直言“是个可怜可恶又可恨的人”。
“可怜,是说他用自身的自由,为兄弟姐妹换来几套房;可恶就是任何人都满足不了他的条件,步步为营,逼得对方必须一步步退让。本来已经达成了协议了,又反复变卦;检方不起诉了,不就是结案了,他非要结案,说有罪就给他定罪。”沈局长向解释道。
“可恨!我和他沟通不下于4次,我跟他讲你把狗处理掉,不要扰民,二是配合施工,只要人家不拆房子。我还向他保证,协议没谈成,我派两个民警看着,谁敢拆就抓谁。这样讲,他都不信。非一意孤行。”沈家骥显得很无奈。 张楠得最多,对于自己的父亲,她并没有过多评价,只是给出了执拗和坚持这两个关键词。
“只要认为是正确的事情,他就会坚持。后来为了房子的事情,只要有政府文件,法律书籍,他都要买。他还说政府要退出开发商的事情,居民的合法财产是受法律保护的。我觉得我父亲不看重金钱,看重的是尊严和合法权益,甚于生命。”
临近采访结束,媒体让张楠就该事件写点什么。第二天张楠拿出一张纸,交给了媒体。
短短的四条意见中,充斥了“维权、强拆、黑恶势力、欺压百姓”等字眼,字里行间流露出愤懑和失望,而在最后一条中,她这样写道:经历了多年的拆迁,原本对生活充满了美好的向往,而现在天空乌云密布,眼前一片黑暗,以后是否还有蓝天白云?
显而易见,从2005年到2013年,张安房的钉子户生涯,给自己,给子女,给家庭带来了浓浓的阴影和深深的烙印。
日前张安房家人已经聘请了律师,为房屋拆迁以及身陷囹圄,讨个说法。
期待不久的将来,张安房及其家人维权如愿,并早日步入生活的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