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信奉头上有青天的贾母,为什么会不顾礼制,让次子当家?
号称以“诗礼传家”的贾府,有一个特别不符合礼制的现象:荣国府的当家人,不是有爵位在身的长子贾赦,而次子贾政。按照嫡长子继承制,贾赦都应该坐上当家的位置。
有人说,出现这种现象,是因为贾母偏心,只因她偏爱次子讨厌长子,于是就让长子靠边站,让次子当家。甚至还有人猜测,贾赦不是贾母亲生的,所以才会偏心到这种程度。
因偏心而不顾礼制,这种事情如果是出在市井民间,再正常不过了。但贾府是国公府,上有朝廷同僚,下有黎民百姓,大家都睁着眼睛看着呢。贾母这么明目张胆的偏心之举,就不怕招来非议吗?而且,贾母是万众瞩目的诰命夫人,做出了如此不好的示范,朝廷就不会申斥甚至干涉吗?
其实,得出贾母偏心的结论,还是因为读者读书读得不够细,不够理解作者为红楼所设置的社会背景。书中多次向我们表露,当时的礼制,更注重贤能,也就是择贤不择长。在众多儿子中选择贤能者当家,这是当时的主流风气。
“头上有青天”,贾母是个严格遵守法律法规之人,从不逾越。客观地来说,贾母确实有偏心之举,但她的偏心,主要体现在对孙子宝玉的宠溺上。她的这种宠溺,有充分的理由:祖母疼爱未成年的孙子,这不违反任何法律法规,只不过是“背地里纵他一点子”。而且,贾母对宝玉的宠溺,是有限度的,有严格的底线,这个底线就是只允许宝玉在府内放纵,一旦出了府,就得拿出国公子弟的气派,有礼有节。否则,“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得怎样,也是该打死的。”
所以,我们看到,出了府的宝玉,在待人接物上,表现得非常周到,一点都没有被宠溺的样子。
可以说,在维护贾府的体面上,没有人比贾母更在意。第四十回,贾母带刘姥姥游大观园时,行了一回令,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头上有青天”。
这句话,便是贾母最基础的价值观。这个“青天”,既代表王法,又代表天道。所以,贾母既不会干伤天害理之事,又不会做出违背法律法规之事。维护礼法,是她坚守的底线。而且,这种底线的坚守,不是表面功夫,不是做给人看的,而是她从内心深刻认识到必须这样做。
第六十九回,王熙凤把尤二姐带到贾母面前,隐瞒了贾琏偷娶的事实,只说是王熙凤为贾琏娶的二房。贾母自然高兴,只是强调“一年后方可圆得房”。为什么一定要强调?因为当时正在国孝期间,圆房就是违背礼法。但是,圆房这种私密之事,只要不出去宣扬,不会有人知道。所以,要不要做,纯靠自觉。贾母的强调,说明她对礼法的坚守是发自内心的。
这么坚守礼法之人,怎么会因为偏心就不顾礼法让次子当家呢?
让次子当家,是选贤任能,符合当时的礼法。在长达两千年的封建社会,嫡长子继承制占据着主流位置。但是,不得不承认,有那么几个特殊时期,选贤不选长,注重贤能代替了嫡长子继承制。
红楼所设置的背景,即是这样的礼法制度。
贾元春以女史身份进宫多年,才因为“贤孝才德”晋封为妃。这一点,很让人费解。
元春虽然是贾政的女儿,但她从小被贾母带在身边教养。贾母的身份是极为高贵的,她能说出“拆了太医院”这样的话,不是因为她狂妄,而是因为她的地位之高。她亲自教养出来的孙女,其身份地位已不是简单的从五品员外郎之女。这样的身份,完全可以直接送进宫当妃嫔,何必要去做辛苦劳累的女史?
这是因为,当时的社会,只重贤能,不重出身背景。元春能不能当妃嫔,不看出身,要看她本身有没有做妃嫔的才德。所以,后来她能晋封为妃,是因为她的“贤孝才德”,是她本身的才能得到了重视。
另外,第五十五回,王熙凤向平儿赞叹探春之才德时,明确地说“庶出一样”,说明当时是个只重贤能才德的社会。在贤能才德面前,连嫡庶都不分了,更别说长幼了。
所以,贾母选择让次子贾政当家,并非偏心所致,而是次子贾政的才德远高于长子贾赦,更适合做当家人。
当家人的职责:对内约束子弟,对外代表家族迎来送往。很多人看到当家,就只想到钱财和权势。实际上,当家人真正要担当的,是职责。尤其是像贾府这样的大家族,当家人的选择更要慎重。因为当家人身负两重职责:其一就是以自身为表率约束自家子侄;其二就是作为家族的代言人,对外迎来送往,在人情来往中维护家族的体面。
书中有交代,贾政原本“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后来是因为要“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才自律收敛。这个转变,应该就是从他当家开始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做不到,就无法要求子侄们做到。以贾赦的品行,当然做不到为子侄们做表率,唯有贾政,“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这样的品行,才适合以当家人的身份教育子侄。薛家进京时住进贾府,薛姨娘想的也是“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希望能依靠贾政把薛蟠“拘紧些儿”,让薛蟠不再“纵性惹祸”。
这是说对内,还有对外。荣国府是国公府,在朝中颇有名望,平常来往的也是王公贵族,尤其是一些同为开国功臣之后的世交。谁来代表荣国府与这些人来往?很显然,贾赦非常不适合,他的所作所为,只会给荣国府丢脸。
所以,贾赦和贾政兄弟俩相比较,谁更合适当家非常明显。
可能有人会说:既然贾赦的品行那么不堪,连当家都不够格,又怎么能袭爵呢?这是因为,贾赦所承袭的这个爵位,只是个虚名,没有实际的政务要处理。也就是说,坐在这个位置上,无论品行如何,都对他人不会造成影响。除了这个虚名给了贾赦,其名下的爵产,都归了公,由贾政管理,贾赦只是从中拿一部分补贴另过。
当然,贾赦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属于贤能之辈,所以,他对抢了他当家权的弟弟并没有意见,兄弟俩的关系也处得很好。
第七十五回的中秋家宴,贾赦讲了个母亲偏心的笑话,很多读者认为这是贾赦借笑话发泄对贾母偏心的不满。其实,这还真是冤枉了贾赦,书中有一句话:“贾赦听说,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贾母疑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如果贾赦真有借笑话发泄的本意,就不会觉得自己“出言冒撞”,也不会认为是“贾母疑心”,更不需要“以别言解释了”。这个笑话,实属无心之举,是误打误撞让贾母误会了。
而贾母对这个笑话上了心,也正因为她并无偏心之举。活到她这份上,还有什么敢做不敢当的?真是偏心,会理直气壮地承认,而不会对此耿耿于怀。
贾母此时的耿耿于怀,其实是因为被误会而伤心。所以,随后贾赦“被石头绊了一下,歪了腿”,贾母“忙命两个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之后又说“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这正是她对不被理解的慨叹:我哪有偏心啊,我对长子的关心从来不打折扣。可我这样操心,却还是说我偏心。我这当娘的也当得太累了。
是啊,不被理解的痛,才是真正的痛。从书中透露的信息可知,贾母的丈夫很早就去世了,所以,“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贾赦)、二老爷(贾政)也记不清楚了。”丈夫早逝,这么大个家需要贾母来撑着,真心不容易。其中的难,连儿子都不理解,怎能不伤心?
当然,也正因为贾母当机立断让贤能的次子贾政当家,才让荣国府能支撑到现在依然声望不减,这哪是偏心的人能做到的?
所以,说贾母偏心宝玉没问题,说她偏心贾政就太冤枉她了。这个从重孙媳妇一路走到太奶奶的老封君,虽然在某些事上有私心,但在大是大非上从来不含糊。她撇开长子贾赦,让次子贾政当家,并非偏心之举,只不过是顺应了重视贤能的社会风气,选择让贤能者上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