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论宗讲佛性实有如何理解

三论宗的佛性观

道证

佛教自两汉传入中土后,先是与黄老方技相通,至魏晋转而依附玄学,与玉柄尘尾之玄风相激扬,般若学至两晋遂蔚为大观。六家七宗虽以格义而释佛经义理,然难以准确把握般若的全貌。南北朝时,随着佛教经典的大量翻译,佛教才渐渐摆脱格义的束缚,一批佛教界的大德脱颖而出,发挥佛经义理。于是义僧辈出,论师称雄,佛教界出现一种诸师异说,百家殊唱的局面。佛教的最终目的是成佛,而佛性涉及佛教真理的界定、成佛的方式、以及佛果的问题,在中国甚至是佛教分宗立派的一个重要标志,因此佛性问题是中国佛教的中心问题。

佛性思想是大乘佛教所独有的,谈及佛性的典藉主要有《楞伽经》、《涅槃经》、及世亲菩萨的《佛性论》等。但是影响最大还是《涅槃经》。吉藏大师说从摄山僧朗大师开始三论宗就只讲《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等三部论及《摩诃般若经》,不讲《涅槃经》、《法华经》,弟子们再三请求大师讲《涅槃经》,也只是讲了一个《涅槃经》本有今无偈,而没有逐字逐句的讲经文。自从兴皇法朗大师以后,才对《涅槃经》有所弘扬。欲明三论宗对佛性理解,先须了解吉藏大师以前对佛性的认识,就好象一个国家要开拓疆域,先要平定国内的叛乱。因为以前对佛性的理解不够全面或不够圆融,这样障碍正道,致使佛性不能显现。只有洗除偏执,才能显出佛性正理。

一、阐提有无佛性

佛性是至妙至善,断尽烦恼,自然就会现显,而一阐提人不具真信,善根断尽,不具佛性,所以不能成佛。自从法显法师译出六卷《泥洹经》后佛教徒皆遵此说。《泥洹经》卷三说:

如一阐提,懈怠懒惰,尸卧终日,言当成佛。若成佛者,无有是处。[①]

《泥洹经》卷六又说:“彼一阐提,于如来性,所以永绝。”[②]更明阐提不能成佛,遂使阐提无佛性说成为当时最为普遍的见解。但罗什法师的门下“四圣”之一的道生法师,深得罗什法师的真传,认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一阐提也在众生之列,因此一阐提人也能成佛。道生法师首唱阐提成佛说,孤明先发,顿时法海波澜,遭到佛教界其他大德的批评,因无经证,甚至被讥为背经邪说,然道生法师在罗什法师处深得般若的心法,不为时论所动。为了证明他所说真实不虚,他发愿“如果他所讲是正确的,让他临命终时死在狮子座上”。后来昙无谶三藏所译北本《涅槃经》卷五说:

如一阐提,究竟不移,犯重禁,不成佛道,无有是处,何以故?是人于佛正法中,心得净信。尔时便灭一阐提。若复得作优婆塞者,亦得断灭。于一阐提犯重禁者,灭此罪已,则得成佛。是故言毕定不移,不成佛道,无有是处。[③]

此即阐提成佛的明证,道生法师一夜之间被人们称之为“涅槃圣”。然而当人们高兴地向道生法师汇报喜讯时,法师已经圆寂在庐山讲法堂的狮子座上。

难道佛所讲的同一部经前后都有矛盾吗?实际上两处经文并不矛盾,而执著文字的人在此上反而大做文章,反复考证。《泥洹经》所讲的阐提不能成佛,并没有错,阐提是断了善根的人,是无恶不作之人,这种人岂能与佛性相应。有恶就没有佛性,有佛性就没有恶。因为佛性与恶是截然相反的,是不能混在一起的。就好象大冶红炉不留片雪,没有雪中之火,也没有火中之雪。如《中观论》所讲“灯中自无暗,住处亦无暗”[④]有灯就没有暗,有暗就没有灯,是一个道理。因此阐提怎么能有佛性?吉藏大师在《大乘玄论》卷三中讲阐提有二种:一断善阐提,起大邪见而断一切之善根者。二,大悲阐提,菩萨有大悲心,欲度尽一切众生而成佛,众生无尽,故已毕竟无成佛之期者。所以《泥洹经》所讲的阐提不能成佛,是完全符合佛经义理的。而北本《涅槃经》所讲阐提能成佛,是说若是阐提破迷开悟,相信佛法,发菩提心,勤修六度诸善万行,当然就能成佛。因此当一个人起一念阐提心时便不能成佛,但转而又发大悲心,上求佛道,下化众生,又种了成佛之因,通过精进修行将来定能成佛。所以两部经并不矛盾,只是所谈的角度不同而已。阐提不能成佛是站在没发菩提心的角度而言,阐提能成佛是站在发菩提心,精进修行的角度而言的。

二、佛性本有始有

至北魏时菩提流支、勒那摩提译出《十地经论》,于是弟子们研习弘传《十地经论》,声势渐高,遂成地论学派,且对北朝佛教影响极大。由于二师对论中的“阿梨耶识”和佛性的解释各不相同,其徒遂分为地论学派的南北两道,佛教史上称为相州南道和相州北道。以菩提流支的弟子道宠为代表的北道,唱阿梨耶识依持说,主张佛性始有,即认为杂染的阿梨耶识并不具足一切功德,众生的佛性通过后天的修行功德圆满时才能显现。而勒那摩提的弟子慧光为代表的南道,唱真如佛性依持说,主张佛性本有,即认为阿梨耶识法性(即真如佛性)本自具足一切功德,众生的佛性乃与生俱来,先天而有,修习只是将本有佛性得以显现而已。前者是“理性”,后者是“行性”。理性不是后天造作而成,故说是本有;德行是通过修行而成就的,所以说是始有。

吉藏大师说若是以有所得心观察,以前的这些解释似乎都有道理,然而仔细参究经典的玄义,并不全面。释迦佛一代教法都是善巧方便,依照众生的根机而应机施教,破除众生对宇宙人生的错误的看法、想法。哪一部经里说了理性本有,行性始有呢?从来没有这种提法。比如佛经中讲如来藏义时,在《楞伽经》中说“无我为如来藏”,而《涅槃经》中说“我为如来藏”,岂不又是矛盾?本有始有也是这样。若非要说理性本有非始,行性始有非本,则又成了执著。如来圣教并不是药,只是标月指,而世间顽质钝根之人,尽在语言文字上下功夫。三论一家相传明佛性义,非有非无,非本非始,亦非当现。这正如经上所讲以世俗文字故说有三世,并不是菩提有过去、未来、现在。因此《涅槃经·性品》前面说佛性本有,用贫女身中藏的宝贝作比喻。后面又说佛性始有。他在《大乘玄论》卷三说:

至论佛性,理实非本始。但如来方便,为破众生无常病故,说言一切众生佛性本来自有,以是因缘,得成佛道。但众生无方便故,执言佛性,性现相常乐,是故如来为破众生现相病故,隐本明始。至论佛性,不但非是本始,亦非是非本非始。[⑤]

至于谈到佛性的究竟处,是非本非始的,但如来为破众生的无常之病而说一切众生本有佛性,外道们在涅槃会上听佛陀讲有佛性(因为他们以前听佛陀说“无我”,而不愿意入佛门修行),而且涅槃也是常、乐、我、净的,他们立即发心跟随佛陀出家修行。这是佛陀度化众生的方便,因为对他们说的太深,他们也不可能与佛陀相应,所以先引导他们入佛门,然后告诉他们通过修行就能成就佛道。但后来的众生不体察佛陀说教的本意,而将佛性执著成了本有,岂不是学教起迷?因此佛陀又说佛性始有,这也不过是佛陀善巧,至于真正的佛性不是本有也不是始有,更不能定执为有个真实的“非本非始”。离言说相,离心缘相处,即有消息。

对于佛性之本、始二说,吉藏大师从理论上采用的是双遣的方法,给予全面的否定。他认为涅槃绝百非,超四句,佛性超世相,绝言表,不可言本,亦不可言其始。言本言始是方便说,非究竟义,是世俗见非真见。依真立言,佛性则非本非始。

三、草木能否成佛

欲明草木到底能不能成佛,先须分别佛性内外有无之义。吉藏大师说这种义理幽深微妙,最难体会。经典有时讲理外有佛性,理内无佛性;有时讲理内有佛性,而理外无佛性。这里说的理,是指不生不灭的真如法性。佛教以真如法性为真理,外道没有此理,故外道所说名为理外。就佛教内部来说,信解此理名为理内,不信解此理名为理外。这就是以前的大德判断内凡、外凡位以及内道、外道的标准。没有确立信、进、念、定、慧五根称之为理外行心,即是外凡。此五根坚固者称之为理内行心,即内凡位。所以便有理内行心和理外行心,也就有了理内、理外义。

有人问吉藏大师是理内众生有佛性还是理外众生有佛性呢?吉藏大师说众生皆是因缘和合而生,没有真实性,因此理外本来就没有真实不变的众生,哪里还问理外众生有没有佛性呢?就好象人问火焰中之水,水火是不相容的,有水就没有火,有火就没有水。哪里还有火中之水,就好象人说龟毛兔角一样。所以理外不但没有众生,而且也没有佛性,佛陀五眼也不能见。所以《金刚经》上说:

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⑥]

由此可知我与众人都没有佛性,不但凡夫没有佛性,就是阿罗汉也没有佛性。按照这种义理推究不但草木没有佛性,就连众生也没有佛性。此正是《大品般若经》所讲的“法性外无法”。《仁王般若经》所讲的“入理般若名为住”。住即是十住位,十住也叫十解,也就是十住菩萨悟解真如之理,住在真如实相里,与实相相应了,即名理内。所以说理外众生没有佛性,理内众生有佛性。

若说一切众生有佛性者,则草木也应有佛性。《大般涅槃经·哀叹品》中有“失珠得珠”喻,这是比喻由于众生迷惑颠倒而失佛性,即无佛性;由于经人指点而明白,破迷开悟即有了佛性。其实佛性本来并没有什么得失之分,只是由于众生迷惑而方便说失了佛性,苦口婆心地劝众生通过修行开悟了,而又方便说得到了佛性。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得到。正如《金刚经》所讲:

须 须菩提白佛言:‘世尊!佛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为无所得耶?’如是如是!须菩提!我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乃至无有少法可得,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⑦]

所以说佛性之得失无不体现出佛陀的善巧方便。《华严经》上说善才童子见弥勒楼阁,即得无量法门,岂不是观物见性,即得无量三昧!又《大集经》说“诸佛菩萨观一切诸法,无非是菩提”。这是说由于众生迷惑,使佛性也成了生死及森罗万象,若是开悟了生死及森罗万象等一切诸法无不是菩提。所以僧肇法师在《肇论》中说:

道远乎哉?即物而真;圣远乎哉?悟即是神也。[⑧]

既然一切法无不菩提,故一切法又何尝不是佛性。《大品》、《小品》都说“诸佛如一切如,一如无二如。”所以从众生有心识,有觉悟之义来讲,是佛性。而草木无心,没有迷不迷的说法,怎么会有觉悟成佛之事。但世间一切相同归于“空”,故空为诸法之性。又如黄石之中具有金之性质,一切世间法中皆具涅槃之法性,故说此诸法本然之实性为法性,此即《圆觉经》所谓“众生、国土同一法性”。所以“道”离我们不是很远,当下即是,正如禅宗所讲的“百草头上祖师意”;“圣”离我们也不是很遥远,悟了即是圣智。因此法性即是佛性,而无区别。唯识宗也讲“唯识无境”,即是说山河草木皆是唯心所现,心外无别法。这也说明一切诸法,依正不二。既然依正不二,众生有佛性,当然草木也有佛性。若是了悟诸法平等,则不见依正二相。所以真如、佛性里没有成不成佛之相,所谓真如界内绝生、佛之假名。为了度化众生而假言成佛,故众生成佛时,一切草木也得成佛。就如悉达多太子夜睹明星成佛时,他看见大地、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

四、正因佛性

前面对佛性认识得不够圆融,吉藏大师都作了批判,并且将经典的种种异说作了会通。哪到底如何是正因佛性呢?吉藏大师为了让人体会正因佛性,先说了《涅槃经》对佛性二种解释:

(一)佛性无始无终,就好象车轮。依据《涅槃经》卷二十七说有四句,即“佛性者:有因、有因因、有果、有果果。”[⑨]

“有因”就是十二因缘,此十二因缘为所观境,所以名为“因佛性”。

“因因”就是智慧,因为十二因缘能生观智,即是此观智因“因”而有,故名此智慧为“因因佛性”。

“因”是相对于境界而言,“因因”是相对于智慧而言。

“有果”就是三菩提。谓由修观智,证得菩提果,名为“果佛性”。

“果果”就是大涅槃,即菩提已是果,由证菩提,得入涅槃,故涅槃名“果果佛性”。

菩提即是智,涅槃即是断,由于智慧故说断烦恼。

又所生观智,因因而有,故名因因。十二因缘也是因因而有,此又是因因。既然互为因与因因,所以此上因、果佛性是无始无终义。

(二)佛性有始有终,就好三世因果。吉藏大师用三句说明:1、是因非果,即是境界因,因为十二因缘是所缘境。《涅槃经》说“是因非果如佛性。”[⑩] 2、是果非因,即是果果性,《涅槃经》说“是果非因名大涅槃。”[11]3、是因是果,即如了因(智慧能照了理境故名了因)及三菩提。这是了因相对三菩提即是“因”,三菩提相对于了因即是“果”。

以上两种解释已经非常深奥难测了,但吉藏大师说这充其量不过是傍因、傍果。因为这里讲的因不同于果,果不同于因;因是因,果是果;因果不圆融。如《般若心经》所讲: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12]

这才能圆融无碍。所以前说四句:因、因因、果、果果,都不是正因,若说非因非果才是正因。后说三句:是因非果、是果非因、是因是果,都不是正因,若说非因非果才是正因。所以《涅槃经》说“非因非果名为佛性。”[13]故于四句中更加上第五句非因非果,于三句中更加上第四句非因非果才是正因佛性。

故佛性非因非果,是中道理体。《涅槃经》上说:

佛性者即第一义空,第一义空名为中道。[14]

从体起用,虽是非因非果,为度众生,以方便故作因果名说。不因而因,开境智,故有二因:谓因与因因,即境界因和观智因;不果而果,开智断,故有二果:谓果与果果,即菩提与涅槃。因此二因二果岂是正因,至于说到正因,岂是因果概念所能描述。所以非因非果即是中道,名为正因,故以中道为佛性。《涅槃经》上又说 “佛性者,即是一切诸佛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中道种子。”[15]

五、结语

凡夫众生喜欢“有”,所以在印度中期大乘佛教以后对性空看得不是那么重要,认为只是方便法门而已。主张如来藏说的人认为如来藏是最究竟,唯识则讲圆成实性是了义。在印度人们习惯冥思,尚且对性空的讲法不能彻底接受,在中国人们不重玄谈,性空学就更难以接受了。因此性空学在中国始终难以弘扬,吉藏大师以后,具有中国特征的禅宗执了中国佛教的牛耳。禅宗虽然也讲“不思善,不思恶”,似乎当下空无所著了,但在不思善,不思恶的同时,又提出了一“本来面目”。空到最后又抓住了一个自我,觉得心里就比较踏实了,空去了烦恼等麻烦的东西,减去了精神上的千斤重担,抓回几两自我、自性、本性、佛性等,而且这些东西里具足万法,大可安心。净土宗也是如此,空了世间所谓五浊恶世的东西,觉得这个世界不值得留恋,放下它,空了这部分;然后到净土时,那里有亭台楼阁,黄金铺地,七宝为池,吃喝不愁,多美啊!给人一种具体可寻的东西,使将来的生命有所依靠,这也很适合中国人思想,也不能说其不好。

学三论要抓住三论的宗旨本义,不要夹杂了中国化的,不是三论的东西。要分清那些是三论的本义,那些是中国本有的文化。三论用遮诠的方法否定对名言的执著,经常有非有非无、非空非有等语言描述佛性,不懂佛法的人总认为三论言词闪烁,诡辩。其实佛法的究竟处是言语道断,很难用语言来描述。因为究竟处无名无相,所以用“空”描述比较贴切,此“空”是佛法究竟处的象征,而不能又执著空是最高,或认为有一个真实的“空”存在,若是这样则学教起迷。应该藉教悟理,才能与佛性相应。

二○○三年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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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大正藏》卷12 第873下

[②] 《大正藏》卷12 第893上

[③] 《大正藏》卷12 第393中

[④] 《大正藏》卷30 第9下

[⑤] 《大正藏》卷45 第39下

[⑥] 《大正藏》卷8 第749上

[⑦] 《大正藏》卷8 第751下

[⑧] 《大正藏》卷45 第153上

[⑨] 《大正藏》卷12 第524上

[⑩] 《大正藏》卷12 第524上

[11] 同上

[12] 《大正藏》卷8 第848下

[13] 《大正藏》卷12 第524上

[14] 《大正藏》卷12 第524中

[15] 《大正藏》卷12 第523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