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身不由己的审判——读加缪《异乡人》

加缪的《异乡人》,也译作《局外人》,人物并不复杂,篇幅也不长,但对现实的冷峻思考却远远超出了故事本身。主人公默尔索在参加妈妈葬礼的时候没有流泪,对亲情显得淡漠;隔天,他就跟女友厮混,无所谓爱与不爱,对爱情显得冷漠;后来他扣动扳机杀了人,触发杀人的外部环境是:当天太阳毒辣、海滩上燥热难耐、他头上的血管似乎要爆裂、对方突然亮出刀子、刀刃反射的太阳光直逼他的前额、汗水遮住了眼皮、天旋地转……,一切细节叠加,开启了他通往厄运的大门。

后来的案件审理过程中,关于杀人动机,默尔索说只因夏日阳光太刺眼,可是这个答案与法律通常所能接受的相去甚远,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杀人动机已不受他自己的控制,只能任由他人评说,他成了自己所作案件的局外人,也成了人类社会通常体系的局外人。这种荒诞感所呈现的个体存在与群体规则的冲突,张力十足,无关乎主人公的善与恶。

默尔索只想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他孤伶伶的呐喊,却找不到来自同类的认同。最终,他像一个来错了星球的旅人,只能按照这个星球的规则被判处死刑,死倒确实是该死的,因为他毕竟杀了人。但令他死不瞑目的是,法官、检察官、律师们像推理小说家一样粉墨登场,誓要寻找各种不相干的蛛丝马迹,给他扣上一个符合这套价值体系的杀人动机,逻辑就是——“这种在妈妈的葬礼上不哭、私生活混乱的人做出杀人这种事也是正常的”,默尔索的愤懑只在于——“我知道这世界我无处容身,只是,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

令他无比厌烦的还有,牧师打着上帝的旗号对他穷追不舍的救赎,扰乱了他最后时刻的宁静。这些法律、宗教人士各处兜售着自己的规条,拿同一把尺子丈量全人类,全然不顾每个人作为个体的主观意识,这是对生命最深的敌意和最大的漠视。最后,他把牧师吼出去了,并在内心深处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

“与死亡那么靠近的时候,妈妈必然有种解脱之感,而准备重新再活一次。这世上没有人,没有任何人有权为她哭泣。我也像她一样,觉得已经准备好重新再活一次。仿佛那场暴怒净化了我的苦痛,掏空了我的希望;在布满预兆与星星的夜空下,我第一次敞开心胸,欣然接受这世界温柔的冷漠。体会到我与这份冷漠有多么近似,简直亲如手足。我感觉自己曾经很快乐,而今也依旧如是。”

他的冷漠是社会冷漠的产物,何止亲如手足,简直有如父子,加缪的触角足够细腻独特!看似个体性情的冷漠,实则只是社会问题的冰山一角,冷漠的个体面对冷漠的世界,要么个体融入社会的冷漠,要么个体在社会的冷漠中消亡,因为二者难以互相取暖。

世间纷纷扰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与关心的利益,谁会真正在乎你的内心是怎么想的呢?法律人士只要一个中规中矩的可以行文的判决依据,像“阳光刺眼”之类的,成何体统?宗教人士只想借着个体对死亡的恐惧,输出他的上帝,完成上帝给他的KPI,偶尔也能阻止他们自己内心深处对上帝的动摇。

《异乡人》这本书通篇透着冷色调,如果要给这本书配上一幅名画的话,我觉得梵高的《星夜》可与之相配,蓝色的主色调阴郁深沉,天上的星云波翻浪涌、动感十足,而左侧一棵墨绿色的树,仿佛站错了位置,直上云霄、却巍然不动,与整个星空对峙,像极了书中的默尔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