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城我为你骄傲

第一次走进赵王城遗址还是三年前夏秋之交时节,一家人拿着邯郸地图,骑着新买的自行车,一路打听着,沿着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好不容易才摸到了赵王城,但与我想象中的赵国王城及国家级文物单位大相径庭,我找不到丝毫的城郭痕迹和王城应有的恢弘威仪,出现在我眼前的仅仅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农村耕地、丘陵梯田和遍布的荒草荆棘。若不是邯郸市政府在高大的土台边缘上立的文物警示牌子,我无论如何也猜不出它会是战国七雄中唯一可与强秦对抗的赵国王城。

赵王城遗址偏安于现在的邯郸市区西南一隅,默默无闻地淹没在茂盛浩瀚的青纱帐中,与荒冢和蒿草为伴,如我一样慕名来访的人寥寥无几,倒是有不少在田间耕作的农民身影。两千多年的岁月峥嵘就这样真实无奈地裸露在我的眼前,曾经的辉煌在洗尽岁月的千年铅华之后袒露了其朴素、真实和无奈的容颜。

但作为一个邯郸人,在感情和心里上不忍心、也不甘心赵王城从一国之都落魄到如此惨淡光景,从巍峨王宫到僻壤荒野,从金壁辉煌到衰草起伏、黄土一抔,该是怎样的天壤之别和心里落差?可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可能很多邯郸人都会有和我一样的感受。

每当这时,文姬归汉时带来的《胡笳十八拍》就会在心底悠悠奏响,凄凉的胡笳声久久回荡在赵王城旷野寂寥的瑟瑟秋风中···

从那时起,赵王城便成了我永远的心痛和牵挂,成了我永远也放不下的心事,它似乎是我一位念念不完的落难朋友。一有空,我就会独自、或三五朋友结伴到赵王城看看,心里对赵王城越积越多的郁闷才能舒缓坦然一些。

也曾多次心潮涌动,拿起笔准备为赵王城写点儿什么,可是多少次都是只开个头,就不知道写什么了,一次次不了了之。是写它曾经的辉煌吗,还是古老的历史,抑或是它背后曾经的故事?我一直不得要领,觉得这些都不是我要写的。所以,对于赵王城,我一直耿耿于怀,郁郁不爽,大凡看到有关赵王城的报道和资料,就非常在意和关注,渐渐地,赵王城成了我永远去不掉的心病!

权威资料说,赵王城遗址是当年赵国王宫所在地,也称宫城,位于现在邯郸市复兴区彭家寨乡西大屯村南,由西城、东城、北城三部分组成,平面呈“品”字形分布,总面积512万平方米。城址周围至今仍保留着高达3至8米蜿蜒起伏的夯土城墙,状如岗峦,尉为壮观,有城门阙遗迹多处。城墙内有布局严整的十几处夯土台,整个建筑面南朝北,左右对称,层次分明,三个高出地面的夯土台构成一条南北中轴线,反应了东周以来的城市布局及营造特点,这一建筑布局奠定了我国封建社会初期都城建筑讲究对称的基本格局,对后世都城建筑风格产生了重要影响。西城最南部的龙台是赵王城的主体建筑基址,现遗址底部南北长296米,东西长264米,高19米,近似于正方形,呈梯级层次,是战国时期最大的夯土台基。当年它是一组回廊环绕、重檐迭嶂、高耸入云的高大建筑。它是同时期国内保护最为完好的战国王城遗址,是邯郸能够成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镇城之宝。

三国时魏国文学家刘邵在《赵都赋》中用豪放的笔墨描绘了赵王城的盛况:

“尔乃都城万雉,百里周回。九衢交错,三门旁开。层楼疏阁,连栋结阶。峙华爵以表甍,若翔凤之将飞。正殿俨其天造,朱棂赫以舒光。盘虬螭之蜿蜒,承雄虹之飞梁。结云阁于南宇,立丛台于少阳。”

虽然我不能完全读懂刘邵的这些描写,也不知道刘邵在赵王城被毁四五百年之后,他是怎么知道王城当年的模样,但可以通过这些词句想象赵王城当年的巍峨气象。如今的我们也只能从刘邵的文字中去陶醉赵王城的辉煌了。

据专家考证,在赵敬侯公元前386年迁都邯郸之前,赵王城就已经有了西城,后来又进行了东城、北城扩充建设,前后经历了180多年的繁华历史。公元前209年,秦将章邯攻下邯郸后,“皆徙其民于河内,夷其城廓”,这里说的“城廓”便是赵王城。这就是说,古赵人被迁徙,赵王城被毁,至今已2200多年了,两千多年以来,它就这样一直风雨飘摇、寂寞无助,从王城贵族变成了农田布衣。我现在看到的是它的废墟2200多年后的光景。

在它曾经辉煌的近二百年的峥嵘岁月里,扮演了春秋战国历史上的重要角色,奠定了邯郸能够崛起成为秦汉时期中国五大都市的雄厚物质基础,这里上演了不知多少流传千古的故事,曾是多少豪杰展示英雄本色的舞台。赵武灵王曾在这里舌战群儒,力排众议,推出胡服骑射的改革壮举;文臣蔺相如不辱使命,完璧归赵;武将廉颇攻城野战,所向披靡;毛遂自荐,联楚抗秦···真是将相云集,英雄辈出。鼎盛时期的赵国,疆土扩至千里,远达今天的内蒙古一带,是战国后期唯一能与强秦抗衡的东方大国。

赵王城、沙丘宫、丛台、信宫,沉沉殿阁,说不尽赵国当年的恢宏气势;胡服骑射、完璧归赵、毛遂自荐,济济英豪,挟裹着猎猎战国雄风,逐鹿群雄,不可一世。可王城辉煌的历史同它衰落的时间相比,仅仅是昙花一现啊!在近2400年的岁月长河中,仅仅辉煌了180来年就淹没在了历史的滚滚红尘中了!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面对赵王城,不知不觉,我的心中涌出了这样的诗句。

是残酷无情的战火摧毁了这座恢弘的王城。面对赵王城战后的废墟,如今的我们文雅地把这里称作赵王城遗址,有人炫耀赵王城曾经的巍峨宏伟,有人赞叹赵王城悠久的历史文化,有人庆幸赵王城能够完整地保留到现在。

独独没有人,把它当作一次毁灭性的残酷战争来诉说!每当我面对它时,耳畔就会鼓角铮鸣,马蹄声碎,战车隆隆,脑海里浮现的是,云梯高耸,箭如飞蝗,潮水般冲向死亡的将士,胡笳和羌笛一同奏响,狼烟直冲如血的天空,生命的撕裂声此起彼伏,赵王城在无边无际的火光中坍塌了。每当这时,我心中便涌起一阵阵扯心裂肺般的抽搐和痉挛。成千上万祖先们鲜活的生命和辉煌巍峨的古老城郭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化作眼前的这绵延数里的丘陵梯田!

在我的眼里,恰恰是穷兵黩武式的胡服骑射国策,使赵国如同吃了春药,迅速膨胀为军事帝国,攻城掠地,拓疆扩土,走上了不归路,战争成就了赵国,血肉筑就了赵王城的巍峨,也埋下了其以暴易暴的覆灭祸根。赵国的胡服骑射终究没有抵挡住外甥嬴政更野蛮剽悍的西北秦军铁蹄,称雄158年的赵姓帝国终于崩溃于战火,赵王城结束了它的历史角色,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从赵王城放眼我们的历史,几千年来一直在一种叫做王朝更替的黄金律中徘徊,一直在摧毁和重建的怪圈中循环蹒跚。一个王朝兴起后,社会稳定,经济发展,官府大兴土木,广修殿宇,人民安居乐业,百业兴盛;一个周期过后,狼烟又起,生灵涂炭,社稷倾覆,社会基础设施遭到空前破坏,生产力摧毁殆尽,又会有另一个王朝崛起,一切又从零开始重建。一定意义上讲,我们的历史是一部推倒重建、重建推倒的历史,是一部处处断裂没有连续的历史。所以今天的我们看不到赵王城的本来面目,一点也不奇怪。几千年来,我们的民族人人都在为王朝更替买单,付出了生命、财产的巨大成本和牺牲。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历史时常发出这样的无奈叹息,国家和人们的财富就这样循环着周期性的毁灭。

这就是我们长期以来引以自豪的悠久灿烂的历史和文明?!在赵王城废墟面前,一个又一个的官员、平民、专家,甚至孩子依然这么津津乐道!

我们的文明难道就是崇尚不断地去打烂一个旧世界,再不断地去重新建造一个新世界?为什么我们学不会在旧世界的基础上,把我们的新世界建设得更加美好呢?我们难道就不能站在过去文明的肩膀上,更上一层楼吗?难道我们的文明只会粉饰太平,高呼万岁,明哲保身,趋炎附势,甘愿奴役,而极少主动批判时局,反思过去,去汲取历史的经验教训,设计出一种保持国家长治久安的国家根本制度,对极权进行监督约束,N权分离,避免重蹈历史的覆辙!?

几千年来,我们的民族一直在进行着一切从零开始的循环反复!

我们反复循环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连绵不断的战争史。孟子曰:“二百年有一王者兴。”而王者的兴起常常是以战争作为敲门砖和铺路石的,何况战争之间的间隔,哪里要得了二百年呢?可以想象中华民族和平安宁的日子是多么得珍贵稀少!每次的改朝换代对社会生产力的破坏都是毁灭性的,而邯郸始终处在历次战争的风口浪尖上,战争构成了邯郸历史文化的主要内容,也造就了邯郸成语典故之乡的雅号,有专家统计约1800来条成语出自邯郸或与邯郸有关,其中有多少成语是战争的相关衍生物,可能没有人想到专门去统计了,但我随口列出几个邯郸成语都与战争相关,如: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胡服骑射、围魏救赵、窃符救赵、纸上谈兵、一言九鼎、毛遂自荐、完璧归赵、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鹿死谁手……是战争的鲜血,凝固了这些生动残酷的故事!战争也造就了邯郸历史上的很多名人,如孙膑、廉颇、赵奢、荀子、嬴政、赵括、乐毅、李牧、曹操、刘伯承、邓小平……是无数鲜活的生命成就了这些人的旷世英名!

不知是邯郸的幸运,还是悲哀?

我们的文化是成者王侯败者寇的文化,是暴力、暴君和暴民文化,帝业皆从长戈出,人们只为胜利者欢呼歌唱。不以成败论英雄,仅仅是人们搪塞的借口而已。政权需要通过暴力获取,统治需要暴力来维持,有暴力就有战争,有战争就有流血牺牲。每次的战争,不知要消亡多少鲜活的生命,摧毁多少辉煌如赵王城的建筑,所以我们邯郸号称有三千多年的文明历史,但你看不到超过千年的地面建筑,甚至五百年的建筑都看不到,有个明清时代的建筑,如黄粱梦、圣井冈、丛台,就是了不起的文物了。我们对赵国历史的了解,只能去掘墓刨坟,根据地下古墓中的文物来臆断历史。

历史上暴力杀戮的事件反复上演,经久不息。武王伐纣,商人几乎被杀光;赵秦长平之战,赵军45万被活埋,只有靠妇女来保卫邯郸;汉代时全国人口最多时达到五千多万,但是经过汉末动乱,到了三国时人口仅剩下七百万,全中国的当时人口没有现在的邯郸一个市的人口多,其中蜀国人口最多时仅有九十多万,也没有现在的邯郸市区人口多,所以不难理解蜀国的基本战略非联吴抗魏无以自保。而曹操诗中“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描写并不是文学夸张,而是对当时十室九空的人口灭绝情况的真实记录。当我再看《三国演义》时,不再欣赏五虎上将、群雄逐鹿的英勇气概,而是庆幸这些英雄豪杰们没有被战争的狼烟吞噬!五胡乱华,辽宋对峙,成吉思汗马踏中原,清兵入关……甚至有资料说,宋朝之后黄河以北的中国人,基本上已非原来的中原人,都是蒙古人的后裔。

我不甚熟悉中国的历史,但随便翻翻别人的历史文章我就能看到这些史料。

邯郸,曾经的一国之都,中原地区的政治、经济、交通和贸易中心,战国时期已有30多万人口,全国五大都市中名列第三。当时的邯郸,经济繁荣,商贾云集,南来北往,车水马龙。“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中原经济城邑温(今河南温县一带)、轵(今河南济源县一带)的豪商就“北贾赵、中山”,郭纵、卓氏在邯郸“以冶铁成业与王者埒富”,货殖成家,吕不韦居邯郸“贩贱卖贵家累千金”,大发横财。

经济繁荣同样带来的是文化繁荣,当时的邯郸,学者林立,著书立说,百家争鸣。思想家荀况、慎到、逻辑学的开山之祖公孙龙、知名学者虞卿、綦毋子、毛公、处子等,都曾住在或到过邯郸进行学术活动。平原君赵胜的三千食客中,就有不少是学者,日后不少成为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和艺术家,他们经常在平原君家中辩论学术问题,曾对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产生过重要影响。正如《邯郸县志·艺文志》所称:“诸子朋兴,而荀况、慎到之徒挟其说以鸣胜一时,加以公孙龙坚白异同之辩,放言高论,遂为后代辩学之祖,此为文化最盛之时代”。

与此同时形成的赵歌、赵舞、赵鼓、赵瑟、赵词、赵曲等都具有鲜明的赵文化艺术特色,在全国广泛传播,遂有“邯郸学步”的幽默故事流传至今,使繁华的邯郸城日日琴瑟袅袅,夜夜歌舞声声。

然而,对于我们的民族,太平盛事,总是昙花一现,繁荣总属于某段历史的某位明主的某一瞬间政绩,经过一二千多年间王朝更迭,战火洗礼,邯郸随着中国历史的震荡,起伏飘摇,最为凋零衰败时仅有几千口人,到1945年解放时,邯郸虽已成为当时冀南地区中心城市,也仅仅才两万来人,一条街道。你若问现在生活在邯郸的所有人,没有人敢声称他是战国时期赵国的后人,我们听到的无一例外都说自己是山西省洪洞县移民,无论你姓马,还是姓赵,都一样是明朝朱棣时代或以后的山西移民,包括我自己!

号称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史,重复着200年一个王朝的战争循环,这就是我们常常挂在口头上的灿烂辉煌的文明!面对赵王城二千多年的废墟,我们是否该从我们的文明中反思出点儿什么来!?

不要再一味地鼓吹、反刍、陶醉我们文明的悠久和灿烂了,应该看到我们文明中野蛮、愚昧、血腥和暴力的一面,汲取我们几千年来的历史经验教训吧,为我们的民族寻找一把不再重复王朝更替黄金律的钥匙,不再重复千千万万座赵王城的悲惨命运,别在我们的身前身后再发生如火如荼的战争了,再来摧毁我们几代人刚刚苦苦经营积攒下来的目前这点儿家底儿!

战争无论是正义和非正义,都是残酷的、反文明、反社会、反人类的。无论何方胜利,都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国破家亡,一人成名万人枯。我们该多向其他先进文明学习,学习人家的公民意识、民主科学思想,以及发达的政治文明。不同利益阶层要多学一些妥协、让步、沟通和交流艺术,多学一些谈判、竞争、联合和***赢能力,要学会文斗,不要武斗,学会选举,学会通过议会、表决、代表、代议、宪政、法律、税收、金融等现代文明的国家治理理念,缩小各阶层间的贫富差距,调整不同团体之间的利益和矛盾,从维护宪法入手,建设公平、公正、协调健康发展的现代文明社会,而不是通过暴力和战争。暴力只能带来暂时的平静,其实蕴藏着崩溃的危机。

如果祖先有现在欧洲人的政治智慧,就不会有秦始皇统一六国的残酷战争,我们中国可能就是世界上最早的七国联盟的国家集团,比今天的欧盟早了两千年;如果东汉末期有总统选举制度,就不会让罗贯中去演绎上百年的三国厮杀故事;如果···至今很多我们都是讳疾忌医,是不能展开讨论的。不然的话,我们的赵王城可能就会保留到现在,那我们看到的是它久远古老的丰姿丰韵,而不是《赵都赋》里晦涩的古文字和面目全非、非要考古专家来告诉我们的那片废墟的遗址!那才是我们邯郸人真正的自豪和骄傲呢!

我们常常赞叹,我们的民族创造了几千年的灿烂文明,为什么我们这灿烂的文明还要一代一代地摧毁前人积累的一代一代的文明成果呢? 我们的敌人就是我们自己,几千年来我们一直都不明白!我们的文明什么时候能凤凰涅盘,重生一种能让我们的赵王城永世长存的崭新文明来?面对赵王城,是否我们该这样思考?

不知我的想法是否过于天真和幼稚了?

二零零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于邯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