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秘密

这是一个只能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的秘密,一件令我羞愧到无地自容的往事,一桩令我抱憾终生却无力挽回的失职。

我们三口之家住在美丽的沐城,我在沐城高中执教奉献了自己毕生的精力。如今我风烛残年,已经是半只脚踏进坟墓的人了。

如果人死了之后,真的有阎王审判一生的功过得失,那么,回忆我的一生,我自问是一个好妻子,好女儿,好儿媳。

我敬仰且爱慕我的丈夫,每个纪念日都会为他挑选礼物,每天早上上班前都会为他准备好早餐,每个周末我会把房间打扫的一尘不染,每年我都会为全家人安排一次度假。我孝顺且尊敬我的父母公婆,每个周末和节假日,我都会带上礼物拜访老人家,在他们年迈体弱的日子里,我始终陪伴左右。

但是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尽管我为我的儿子付出了我所能给他的一切,尽管在外界看来,我的儿子被培养成了一个优秀、自律而有教养且前途光明的年轻人。但是,因为这个只能烂在肚子里的黑暗秘密,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我也不是一个好老师。尽管我关爱我的学生,常年资助困难学生,在教学活动中表现优异,连续十年被学生们民主选举为最佳教师。但是,因为这个只烂在肚子里的黑暗秘密,我不是一个好老师。

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夏天,那年儿子高三,他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有奥数竞赛的获奖荣誉,小提琴也考过了十级,我在为他争取保送A校的名额。

我所执教的高中是沐城的重点高中,毕业班的孩子们都在紧锣密鼓的复习准备高考——除了一个后进班之外。这个后进班是一群顽固不化调皮捣蛋的不良少年,学校为了让他们勉强能拿到毕业证才没有开除他们,为了避免影响其他孩子,学校编了这样一个后进班把他们放在一起,与其他孩子隔开。

这些后进的孩子大多是父母疏于管教,有的来自离异家庭,有的是留守少年。其中有个孩子叫小马,和我们住在一个社区,小时候和我家儿子熟识。后来由于他们家庭变故,孩子性情大变,在外面惹事生非,在学校成绩直线下降,还对老师的管教激进逆反。我找他谈过几次话,也曾去家访,但是孩子没有起色,后来进了后进班。我曾叮嘱儿子不要再和小马交往,以免受到不好的影响。

一个周末的下午,儿子去琴房练琴了。我出去办完事回来,估摸着练琴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但是儿子还没有回家复习功课,我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儿子,正好收到他发的信息说去图书馆查资料了,晚上才回家。于是我一边备课一边等儿子回家,想等下告诉他保送的申请材料已经准备妥帖并提交审核了。

一直到九点多,儿子还没有回来,我开始有点担心,准备给他打电话,但是又想起儿子曾抱怨我对他过分管束,他希望多一些自由。也是,毕竟是快要成年的孩子了,平时也还比较懂事,我就再等等吧。

十点多的时候,我实在沉不住气了,给他打了两个电话,但是他都没有接。我开始焦虑担心,接着拨了几次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再打过去就关机了。我马上给正在外地出差的老公打电话说了这件事情。他让我不要着急,先打电话给儿子的几个好朋友还有琴行的老师问问情况。然而结果却是他们都不知道我儿子去了哪里。

我准备出门去找儿子,一百种糟糕的可能性在我脑海里闪过,我只能逼迫自己先什么也别想。

我开车到了图书馆,在空旷的阅览室里寻找儿子的身影,未果。又从图书馆到开到琴行。这家琴行开在一家写字楼的上面,我翻出手机里儿子的照片,去门厅问前台小姐,下午有没有见过儿子,她困惑的摇摇头说她傍晚才交班,因此没有印象。

幸好清洁工大叔一眼认出我了,因为早些年经常见到我送儿子来学琴,这些年儿子长大了,大多是独自来琴行,大叔他认得我们。大叔说,五点多的时候,一个戴着黑色棒球帽,右脸有一道疤的男孩子,在门口等我儿子。因为那男孩脸上有疤,再加上他俩在门口徘徊了很久,好像在商量一件举棋不定的事情,所以大叔对这件事有印象。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脸上有疤的孩子应该就是小马,他经常戴一顶棒球帽半遮着脸,看来儿子是和这个坏孩子出去混了,这让我很生气,也很担心。这么晚了,这俩孩子到底去哪里了呢?

我焦急的思索着,还能去哪儿找他们,去体育馆?去公园?去河边?正在这时,老公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他刚刚打通了儿子的电话,说儿子已经回家了。我松了一口气,立马发动车子朝家里驶去。

回到家中,冲进儿子房里,我正准备质问一番,他却说很累了,准备休息了。

我问他今天和小马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早点回家好好复习功课。他在我面前换了睡衣,拉过薄被盖在身上,说因为小马回心转意想好好学习了,于是来讨教一些复习方法。

我并不相信,这个说辞显然不足以糊弄我。

我继续追问:你们在哪里聊的呢?

儿子说:在小马家聊的呀。

我:聊得挺晚的呀……

儿子打个哈欠,打断我说:是挺晚,现在太晚了想睡了,明天还要模拟考试。

我还想说点什么,儿子继续说:对了,前天的英语作文测试成绩出来了,我是年级第一哦,妈妈,申请保送A校的资料您帮我提交了吗?

我明白他不想再讨论今晚的事情,而且我心里略过一丝侥幸:既然他现在平安回来了,加之最近考试成绩都很好,心里也念着学习的事情,今晚就先不追究了吧。

于是我缓和语气说:嗯,再接再厉哦,申请资料已经交齐了,静候佳音吧,早点休息,以后还是少和小马在一起玩,抓紧时间学习。

儿子微微点头,就翻身睡过去了。

三天后的早上,我一边在厨房里煎鸡蛋,一边有心无心的听着本地早间新闻,忽然听到说我们沐城高中一个女生失踪了,主播的报道中夹杂着女孩母亲声嘶力竭的哭泣。

到了学校,校长召集全体教员开了紧急会议,让大家知道任何线索的都要积极配合警方调查。

失踪少女的班主任反应说,女孩曾向老师求助过,说后进班有几个男生总是在回家路上围着她嬉戏打闹,让她既害怕又苦恼。当时教导主任找那几个男生谈话,并给了警告处分。小马就是其中一个。

这些孩子真是太不省心了,不知道那女生现在身在何处,是否安全。我暗自叹息,同时也暗自庆幸自家的儿子懂事又听话。

那天晚餐时候,我问儿子是否认识那个女生,他摇摇头说:我和她都不是一个年级的,当然不认识咯。

我又问:小马曾经骚扰过这女生,这件事你知道吗?

儿子不耐烦的说:不知道。

他起身走向书房,结束了这场谈话。

夜深了,我看到儿子在阳台上打电话,神情焦急的样子。我推门进去,他慌忙挂断电话。

我狐疑发问:发生什么事?

儿子说:没啥。

我:真的没事吗?这么晚不睡觉和谁打电话啊?

儿子又不耐烦:只是很担心保送能不能成功,烦的睡不着,所以和朋友聊聊天。

我缓和下来:别担心,孩子,胜算很大的。而且,就算不能保送,就参加高考呗,没关系。

儿子点点头。

我指指他的琴盒,说:以前你心绪不宁就拉拉琴,不如今晚也来一首你最爱的曲子吧。

慌张的神情又一次略过他的脸,他摆摆手:不了不了,这么晚不想拉琴了。

我起身打开他的琴盒,他慌忙过来想制止我。

但是,那一瞬间,琴盒已经被我打开了:琴杆掉落出来,断的!而且琴弦缺了一根!

我惊愕:怎么弄坏了?

儿子赶紧把琴盒关好,说:琴行几个男孩子闹着玩,不小心弄坏了。妈妈你快去休息吧。

我:可是,弦怎么少了一根?怎么不在琴行配一根新的弦装好呢?

儿子说:周末就去配,妈妈,我困了。

我只能道过晚安,掩门出去。我强烈的感觉到儿子有事情瞒着我,但是为了维持表面的平和,我不能打破砂锅问到底。

那几天,学校上上下下都在讨论失踪女孩的事情,然而警局暂未查到女孩的行踪。

直到一周后,新闻上说,女孩的遗体在沐河下游的碎石滩边找到了。遗体已经开始腐烂,但是衣服、鞋子、身形,以及后来的DNA鉴定,都证实了就是我们学校失踪的女孩。

据说,受害者的脖子与手腕都有明显的勒痕,而且那痕迹比普通的麻绳要细很多。另一个令人倒吸一口凉气的细节是,法医提到,受害者生前遭受了性侵。

我唏嘘不已,而且产生了许多惊恐的联想,关于那勒痕,关于那折断的琴杆和失去了一根弦的小提琴,关于小马他们曾经在放学路上对女孩的骚扰,关于儿子和小马最近的交往,关于儿子最近失常的焦躁不安……

这些细节如擂鼓般敲打着我的心脏!我知道,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有可能会拼凑出一个校园暴力的残酷故事,我的儿子——我那一直以来看似品学兼优的儿子——有可能就是这残酷故事的主角之一。

当然,这一切也许只是我脑洞大开的想像。也许儿子和小马那天只是一起讨论了功课,也许儿子最近的焦躁是因为高考临近,也许我不该怀疑这些孩子,尤其是不该怀疑我自己的儿子。你瞧,他已经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成绩优秀,多才多艺,朋友同事都对他赞不绝口。这样的儿子绝不可能做出不道德的事。

我提心吊胆,却没勇气向儿子发问。这起失踪案成了我和儿子之间被禁忌的话题。

我心里十分纠结,我该保持沉默吗?还是应当向警察说出我所知道的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

几天后,我接到主任的电话,他说儿子的保送申请已经顺利通过审核,儿子下周就好准备保送A校的复试了。

这个消息坚定了我的决定——大好前程在等着儿子,这时候切不可节外生枝!

晚上趁儿子睡着的时候,我悄悄拿过他的手机,删除了他和小马的所有通话记录。第二天我开车去几百公里之外的城市给儿子买了同款的小提琴,并把旧琴扔在了那个城市的废品站。

警局仍然在社区与学校展开不愠不火的调查。陆陆续续有老师和同学提供一些不痛不痒的线索,破案并没有进展。

小马他们被怀疑过,然而因为没有任何证据,久而久之,案件只能不了了之。

后来,儿子成功保送了A校,毕业后出国深造,如今已经成家立业。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逼迫自己不要再想关于那个失踪女孩的任何事情。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我都难以入眠。受害者母亲的哭喊潜入我的梦中。小马的脸,满是勒痕的脖颈和手腕,断了的琴杆,失去一根弦的小提琴,交替着浮现在我的梦魇里。

无所作为,保持沉默,曾经是我保护儿子的方式。然而,这个黑暗的秘密折磨着我,成为我心灵的污点。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让我再做一次选择,我想我或许会选择奔赴真相与善意。